揚州的雨總愛在黃昏時分落下來，細(xì)得像鹽商賬冊上洇開的墨跡，又綿密如《楚辭》里紛揚的蕙蘭。我撐著一柄油紙傘踏入東關(guān)街，忽覺街邊的青磚縫里滲出一縷隱約的咸澀——原是冬榮園門前的石鼓被雨水浸透了，鹽鹵氣混著墨香，從石紋的褶皺里絲絲縷縷地滲出來。這座三路五進(jìn)的清代宅院，曾是兩淮鹽運司陸靜溪的舊居，歲月流轉(zhuǎn)，如今門前的石鼓已被風(fēng)雨磨得溫潤如玉，恰似一卷被歲月摩挲百年的舊書。
鹽粒里的竹氣
陸靜溪其人，史冊上不過寥寥數(shù)筆，卻在鹽商云集的揚州城鐫下半部傳奇。他生于寶應(yīng)鹽商世家，幼時便隨父舟楫穿梭于淮揚水道，目睹鹽船如蟻、漕糧如山，卻獨愛在算珠聲里夾一卷《楚辭》，將鹽引與詩稿同匣而藏。李鴻章贊其“治鹽如治學(xué)，賬冊藏乾坤”，而他掌管兩淮鹽稅時，書房懸鄭板橋墨竹，風(fēng)過竹響，恰似應(yīng)和“鹽中須透三分竹氣”之志。更奇者，他在后院辟半畝藥圃，移栽蜀中川貝，每逢疫病便施藥濟(jì)民，揚州人笑稱他“左手鹽引，右手藥囊，儼然是個半路出家的郎中”。
宅院里的陰陽
轉(zhuǎn)過門廊，便見故居格局暗合陰陽。東軸線是鹽商的排場：楠木廳的梁枋上還留著金漆彩繪，描金屏風(fēng)后藏著密室，當(dāng)年存放鹽引的紫檀匣子早化作青煙，唯余墻上幾處暗痕，像極了賬簿上被蟲蛀的數(shù)字。西跨院卻是另一番天地，月洞門內(nèi)植著湘妃竹，竹影掃過青磚地，恍惚能聽見陸英教女兒們念《聲律啟蒙》的吳儂軟語。這位出身鹽商世家的主母，后來竟在蘇州創(chuàng)辦了樂益女中，讓寒門女童捧起書本時，指尖還沾著揚州鹽晶的微咸。
殘垣里的芳華
最妙是后花園的“冬榮”之景。假山原是太湖石堆就的“蓬萊”，歷經(jīng)風(fēng)蝕露出蒼苔石骨，平添了幾分殘缺的禪意。老桂樹虬枝探過粉墻，秋深時碎金鋪地，恰似陸家四姐妹的才情，從這方寸庭院溢向街坊閭巷，暈染出無盡的詩意與風(fēng)雅。遙想當(dāng)年，張元和的昆曲水磨調(diào)曾在此間婉轉(zhuǎn)，張充和的工尺譜還留在花窗欞上，而沈從文寫給張兆和的情書里，是否也沾著揚州桂花的甜香？
時光里的憑證
如今故居辟作紀(jì)念館，展柜里的半枚雕花銀簪，據(jù)說是陸英出閣時遺落的。有老者駐足簪前，說起六十年代在此拾得半片“道光年制”的青花瓷，碗底的款識已模糊，卻仍能照見當(dāng)年鹽船泊岸時的月光。暮色漸濃時，故居的燈籠次第亮起，暖黃的光暈里，梁上的蘇式彩繪忽然鮮活起來，牡丹與錦鯉在光影中游弋，恍若時光倒流。穿堂風(fēng)送來園內(nèi)戲臺的余韻，不知是哪位曲友在唱《牡丹亭》：“原來姹紫嫣紅開遍，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……”。
雨不知何時停了。我收起油紙傘，看檐角的水珠滴落在青石板上，一聲聲，像在叩問歷史的門環(huán)。這座宅院記得：當(dāng)運河的櫓聲搖碎月光時，某個書生模樣的鹽官，曾在賬冊邊寫下“竹氣長存”的誓言。陸靜溪的冬榮園，是這座城市寫給時光的一封情書——用鹽粒作墨，以竹氣為箋，字里行間盡是半部繁華、半卷慈悲。若你某日路過東關(guān)街，不妨推開那扇斑駁的木門，聽一聽磚縫里滲出的故事，或許，你也會聽見算珠與琵琶的和鳴，看見百年前的月光，正從桂樹的枝椏間，溫柔地瀉下來。
